题目狂妄到这地步,需要的就不仅是勇气,还要有相当的无知和无耻了荒饥手机版韦伯。所谓读韦伯,不过是指看《儒教与道教》,甚至就是其中的前两章。而听巴赫,在此更不过是《哥尔德堡变奏曲》。
长期以来,读不进去韦伯的书以及任何社会学的书,觉得乱而晦涩荒饥手机版韦伯。恼怒之余,归罪于恶滥的翻译,认为除某种《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外,韦伯其他著作乃至迪尔凯姆、帕森斯等等,无一不沐浴了现代汉语的充分侮辱。那天还是看在江苏教育出版社《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七五折的份上,才勉强买下《儒教与道教》来,当然,也还对商务以外的译本抱有一丝幻想。
翻译仍不能很满意荒饥手机版韦伯。但既然书的内容关乎中国古代史,看起来就有点评头论足的劲头,感到韦伯本人要对本书难读负重大责任。单看那结构就有多诡异吧。书分三篇,分别为社会学的基础、正统和道教。正统即儒教,这还勉强通顺。但第一篇的分章是什么规矩啊:城市、诸侯与文明,封建的与俸禄的国家,管理与农业制度,自治、法律与资本主义。这些空洞的概念,彼此之间根本缺乏并列的前提嘛。等看到正文,第一章内分四节,第一节居然是"货币制度",全然违反由经济政治社会史实到制度层面总结的思路。货币制度一讲起来,就断言中国古代货币经济连托勒密王朝时期的埃及也不如,证据是铜、银汇率不断变化。在往下大段大段半引述半分析的篇章里,大量看似无关痛痒的史实被罗列开来,没有去证实上述结论,反倒被结合那条尚不知何意的结论,把思路引到汇率变化的后果是经济呆滞这个问题,最终提出两个特殊事实:贵金属拥有量的增长强化了传统主义的束缚,人口的增长没有刺激资本主义经济的形成。这哪里还是货币制度?简直是炫耀知识的神侃呀。
而关于中国古代知识,咱毕竟对韦伯占优势荒饥手机版韦伯。而自学历史以来,必须使用原始史料的信条深入人心,用史料硬伤打人的本领天天见长。韦伯用的那是什么史料啊,德文的《中国经典》。都第三手史料了吧?他理解的中国社会离事迹面貌该歪曲了多少啊,连秦始皇手下的法家和儒生都不加鉴别。
唉荒饥手机版韦伯。没有归纳,没有证明,自己说话而不让史料说话,不引原文。哪怕是按照稍稍有点样子的史学规范,这样的所谓论著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
凑巧,那天我一边痛恨这本书,一边在听《哥尔德堡变奏曲》荒饥手机版韦伯。仅仅一年前,还不知古典音乐为何物时,在书店见到本《古典作曲家排行榜》。出于对排座次的《隋唐演义》式低级趣味,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西方李元霸的名字:巴赫。此人把素来遥拜的贝多芬都挤下台,想必是有些门道。后来开始买盗版cd,开始喜欢令人洋洋得意的那三四首小提琴协奏曲,甚至恢弘沉挚的《b小调弥撒曲》。可是,《赋格的艺术》、《哥尔德堡变奏曲》等等,有什么意思呢?那天也巧,刚弄到张古尔德55年版,取代了平时空摆在架子上的59年莫斯科版。既然《音乐圣经》说了这是众版本之王,哪怕出于虚荣,也得好好听听,顺便看看介绍吧。不料看着介绍,听着一个简单的乐思如何演绎为漫天的曲调,有点回过味来了。
原来韦伯和巴赫一样,都是把简单的理念演绎为复杂的篇章荒饥手机版韦伯。音乐就是这样创造出来了,文章为什么不能这样写出来呢?我惶惶地回头再读第一章,找到那些最初的结论性文句,对照下文中本令我云山雾罩不知所在的内容,发现后者在形式上无一例外是前者的变形、延伸,而其内容的趋向,则已非前者所能指明:从货币经济的落后性,到汇率与中国古代治乱形势的关系,到汇率变化与经济呆滞的关系,到停滞的人口、金属进出口背景。它们不是一个大题目下的并列小题目,也不是因为所以关系的一串明了的糖葫芦,而是由上一问题余绪不断引发新问题,形成的环环相扣的链条。
阅读忽然轻松迅速了,采邑制度的世袭神性导致政治问题无法牢靠解决,血统性质的封建化导致社会等级的世袭背景,对官僚机构的社会需求缓和着社会的封建性质,帝国的文化统一确立了文人阶层的地位,统一国家和专制君主的反复出现确立了官僚的俸禄的国家制度……凡此种种往日一看就头大的话,忽然间活泼自如地展现在纸面,一切都是那么顺乎自然荒饥手机版韦伯。原来,认识历史并不一定要从证据、史实出发,用史料征引和归纳法则得出一个尽量耸人听闻的结论。从一项基本认识出发,让思路接受内心智慧而非外在事实的指引,提携那些平时看似无用的史料,居然会发现闻所未闻的事实,得到与日常体验性质不同的认识。
惊诧这新奇链条同时,思路冲击着隐藏在作者思路背后的内容荒饥手机版韦伯。家产制国家渊源对后世政治的决定性影响,君主与大众联合对抗贵族的格局对专制独裁体制的认同,阶层间流动体制取代以血统为背景的贵族平民分类的突兀过程,这些话,往往是学多年历史而不加思索的。禁地的柳条边被突破了,而禁地的存在,竟然本非我所知。思路背后的思路,那种类似复调音乐的纵深感攫取了我的叹息:以清晰为美、以因果为荣的愿望,如同单旋律的中国古乐,是那般在苍白中自得啊。
在以演绎法为基调、以智慧为趋向的写作面前,史料的原始性还是个严肃问题吗?有篇写林冲的小说,满纸荒唐言,皆《水浒》所未载,但作者断言,他相信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故事了荒饥手机版韦伯。那故事完全按照人之常情、按照社会常态,从梁山夕阳下沉思的林冲说起,开始无休止的编派。在故事面前,林冲的年龄、官职、婚姻状况,开封铁塔的质地与建造年代,高俅生理缺陷的医学证明,还重要吗?
不要问史料告诉了我们什么,而要问我们利用史料思考了什么荒饥手机版韦伯。
这句过于模仿肯尼迪的宣言,不会见容于因龙钟老态而格外巍峨的中国古代史研究大厦荒饥手机版韦伯。可以想见,
如果翻译者将"信、达、雅"的要求分开进行,出个结结实实谁也看不明白的硬译本,再出个经过润色甚至修正的意译本,这书和这类书的清高程度和普及程度都会增加不少荒饥手机版韦伯。对那座大厦而言,这类读物入侵的后果,至少是灾难性的。
可是,谁还会对那大厦认真呢?它是那般严肃、坚硬,是中国古代高层建筑中的瑰宝,谁有权利毁坏文物?何况,多少人还要在里面上班荒饥手机版韦伯。更何况,生计又是如此的沉重:仅仅几天的工夫,写了篇学术论文--当然是想蹩进大楼必须交给门卫的那种,回来看当初在《儒教与道教》的边边角角划拉的感想,已经看不明白了。也罢,就在巴赫的声音里和韦伯的文字里,注视着我来自的它,成为井底的辉煌吧。